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从兴儿手中接过盛着姜茶的青瓷盖碗,那碗壁滚烫的温
度似乎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气。
她端着碗,一步一步走回贾琏面前,脚步沉稳,只是目光依旧低垂,死死盯
着碗中琥珀色的液体,不敢与贾琏视线相接。
炭火的暖意烘烤着小小的耳房,却驱不散两人之间无形的寒冰。
贾琏靠在圈椅里,将平儿强装的镇定和那微微僵硬的身体尽收眼底。
方才她眼中深切的恐惧像一根刺,扎在他心头。
他意识到,自己操之过急,险些将这唯一的、可能通向真实信息的桥梁彻底
斩断。
就在平儿将姜茶递到他手边,两人距离最近的那一刻,贾琏没有立刻去接碗。
他微微倾身,嘴唇几乎贴近她端碗的手腕上方,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,
极其低微、快速地说道:「方才…是我莽撞了。」
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「别怕。」两个字,轻如叹息,却像带着温度的羽毛,拂过平儿紧绷的心
弦。
平儿递碗的动作骤然停滞。
那强装的镇定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她端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再次泛白,滚烫的碗壁似乎都感觉不到了。
她飞快地抬了一下眼,目光如同受惊的鹿,撞进贾琏的眼底。
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、未散的余悸,还有一丝…被这突如其来的
「别怕」二字勾起的、更深更复杂的茫然。
仅仅一瞬,她便像被烫到一般,迅速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。
她几乎是慌乱地将姜茶塞进贾琏手里,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手指触碰
了一下,又飞快地缩回。
她没有回应,一个字也没有,但那骤然紊乱的呼吸和微微起伏的胸口,却比
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她内心的滔天巨浪。
贾琏的道歉和安抚,非但没有让她放松,反而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和恐慌
之中——这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贾琏会做的事!
贾琏没有再看她,仿佛刚才那低语只是错觉。
他捧着滚烫的姜茶,小口小口地啜饮着。
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,滚入喉咙,带来一股暖流,也给了他片刻整理
思绪的缓冲。
他知道,种子已经埋下,此刻再逼问,只会适得其反。
待一碗姜茶饮尽,身上的寒意驱散了大半,力气也恢复了些许。
贾琏将空碗递给一旁垂手侍立的兴儿,目光平静地转向依旧低垂着头、仿佛
在研究地上砖缝的平儿,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,带着病后的虚弱,却清晰平稳:
「身上暖了些,倒觉得精神好些了。老太太方才吩咐去瞧瞧林妹妹,不好耽搁太
久。」
他唤道,语气自然,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差事,「平儿,你随我去一趟碧纱橱。
兴儿,你回院里,把前儿得的那罐上等紫椴蜜取来,再去小厨房看看可有温补的
燕窝粥,一并送到林姑娘那儿去。」
「是,二爷!」兴儿响亮地应了一声,麻利地收拾了碗,转身便走。
平儿听到贾琏唤她名字时,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。
待听到是奉贾母之命去探视黛玉,且让她随行,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,但
那低垂的眼睫依旧掩盖着翻涌的心绪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抬起头时,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温顺得体的浅笑,只是那笑
容有些僵硬,眼神也避开了贾琏的目光:「是,二爷。
奴婢这就去碧纱橱那边先通传一声,免得林姑娘正在歇息,扰了她清净。」
她找了个合理的借口,想稍稍拉开一点距离,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神。
「也好。」贾琏点头,没有阻拦。
他看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,步履略显急促地掀帘而出,背影消失在回
廊的风雪中。
贾琏独自留在温暖的耳房里,炭火映着他苍白的脸,眼神深邃。
平儿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。
恐惧未消,困惑更深。
那句「别怕」是安抚,也是试探,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。
而探视黛玉,既是遵从贾母之命,也是他必须迈出的、了解这个陌生世界核
心人物的重要一步。
更重要的是,这给了他和平儿一个暂时摆脱方才尴尬、在相对「安全」的公
共事务中重新接触的缓冲空间。
接下来在碧纱橱的会面,在黛玉和紫鹃面前,平儿不得不扮演好她的大丫鬟
角色,而他也将仔细观察,这层温顺的面具之下,是否还残留着方才那惊心动魄
的涟漪。
第三章 风雪初逢(对鸳鸯动手动脚没啥肉)
从避风的耳房出来,风雪似乎更大了些。
细密的雪粒子被寒风卷着,打在脸上生疼。
贾琏裹紧了石青灰鼠皮袄,由平儿虚扶着,沿着挂满冰棱的回廊,朝贾母院
后碧纱橱的方向走去。
方才耳房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,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,涟漪尚未平息,又被
这凛冽的寒风强行压下。
平儿落后他半步,低眉顺眼,神情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婉平静,只是那刻意保
持的距离和偶尔飘忽的眼神,泄露着心底未散的波澜。
行至一处连接东西穿堂的转角,回廊在此稍显开阔,两侧植着几株遒劲的老
梅,枝头覆着厚厚的雪,几点猩红的花苞在风雪中倔强地探出头,暗香浮动。
就在这时,对面回廊也转出一行人来。
为首的女子身量适中,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蜜合色棉袄,外罩一件玫瑰紫二
色金银鼠比肩褂,下系葱黄绫棉裙。
她梳着简单的家常发髻,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,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,却
自有一股端庄娴雅的气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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